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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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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Richards(1936) 提出隐喻的互动论以来,尤其是经过Black(1962)的完善与发展,隐喻的两个主体——目标(topic或target)和基体(vehicle或base)如何互动导致了隐喻义的产生就成了认知心理学家、认知语言学家等热烈讨论的话题。纵观现代隐喻研究,对隐喻理解机制的解释存在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角,一个是局部、离散的视角(localist and discrete viewpoint),一个是整体、系统的视角(global and systematic viewpo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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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局部、离散视角的研究者认为,隐喻发生于某一特别词(也即两个概念)之间,因此它的研究对象是单个离散的隐喻。对于隐喻理解机制,它也更多地强调本体和喻体之间某些特征的相同或相似,认为隐喻得以被理解,是因为认知机制辨明了这些共有特征,并以某种方式将其从喻体“转移”到本体,这种研究视角与传统的隐喻研究视角基本一致。与隐喻的这种单个、离散观点不同,另外一些研究者认为,隐喻不是两个词(或者说两个词对应的概念)之间互动的结果,而是由于两个概念域之间存在结构上的对应所致,每一个概念域都由一些相互联系的子概念组成,每一组子概念的对应都可以实现为语言中无数的隐喻句。由于隐喻是大型的概念域之间的映射,因此隐喻表现出很强的系统性,这种映射也因此被称作域映射(domain mapping)或者结构映射(structural mapping)或者概念隐喻(conceptual metaphor)。这种研究视角强调各类知识在心理(乃至神经)层面上的组织方式,与现代认知科学的发展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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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视角导致了理论模型的迥异。现代隐喻研究中,持局部的、离散的分析视角的主要有Glucksberg提出的范畴涵括论(Glucksberg& Keysar, 1990, 1993; Glucksberg& McGlone, 1997; Glucksberg, 2008)。持整体、系统的分析视角的主要有Gentner等提出的结构映射论(Gentner, 1982, 1983, 1988, 1992; Gentner& Clement, 1988; Gentner& Markman, 1997; Gentner& Wolff, 1997; Gentner& Bowdle, 2008),以及Lakoff等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Lakoff& Johnson 1980, 1999; Lakoff 1987, 1993; Lakoff& Turner, 1989)。这三种理论是什么关系?它们的解释力如何?本文首先简要介绍三种理论模型,比较它们的优缺点,讨论它们的心理现实性,然后借助汉语文学作品中的例子来进行阐释,说明它们之间的可能关系,以形成对隐喻加工方式较为宏观的综合性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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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理论模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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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范畴涵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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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ucksberg认为,隐喻理解始于对基体①的抽象加工,当人们察觉基体的本义不适合于句子的理解时,会对基体作进一步的抽象处理,形成一个与基体相关的抽象范畴,然后将这个抽象范畴投射到目标,形成理解。换言之,隐喻理解实质上是一个范畴陈述的(category assertion)过程,目标和基体都同属于这个抽象范畴,只不过在这个范畴中,基体是典型成员(exemplar),而目标则是非典型成员。基体这个词在隐喻中具有双重指称(dual reference),即在指称这个词的常规义的同时,还指代基体和目标同属的、以基体为典型成员所形成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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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在范畴涵括论中的作用在于为范畴的选择确立提供方向(dimension)。从理论上说,基体根据不同侧面的属性可以推导出很多个范畴,但只有同时包含基体和目标的范畴才最终用于理解,而其他不包含目标的范畴则被排除在外。举例来说: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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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My lawyer is a sh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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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鲨鱼”在这里具有双重指称,一方面指称本义,即生活在海里的、长着锋利牙齿的、凶猛的、具有攻击性的鱼类;另一方面指称鲨鱼的一个上义范畴“凶猛、好攻击的个体”。以鲨鱼为典型成员的范畴可以有很多,如鱼类、海里的动物、游速很快的动物、凶猛的动物等,那么这里为什么只选择了“凶猛的个体”作为解释呢?这是受目标“我的律师”的制约,因为其他范畴不能包括“我的律师”作为成员。假设换一个目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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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This young swimmer is a sh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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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鲨鱼”在这里指称的上义范畴就是“游泳速度快的生物”了,隐喻义也就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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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理解所需的范畴存在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该范畴与基体之间已经形成了比较常规化的联系,因此可以说是先前就已存在这么一个上义范畴,如“鲨鱼”代表“凶猛、具有攻击性的个体”,“大象”代表“庞大的个体”,“鸽子”代表“温和的个体”等,所以我们可以说“我的律师是鲨鱼”(NBA著名中锋奥尼尔因为其凶悍的球风绰号奥鲨)、“鲸是海里的大象”、“以色列前总理拉宾是鸽派人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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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情况就是隐喻中的上义范畴事先并不存在,而是现场产生的临时范畴(ad hoc category),一些不常用的新异隐喻就属于这种情况,如我们形容某人点钞快就说她是个“点钞机”,其上义范畴“点钞又快又准的个体”就是在隐喻加工过程中临时抽象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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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哪种情况,一旦抽象范畴被提取或例示(accessed or instantiated),那么它将被从基体赋予目标,为隐喻提供解释。因此这种解释也被称为“属性赋予论”(property attribution view),Gentner和Wolff(1997)也称其为“抽象为先模型”(abstraction-first mod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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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结构映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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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tner等提出的结构映射论也被称为“域映射理论”(domain mapping theories)、“组对为先模型”(alignment-first model)、“组对驱动模型”(alignment-driven model)等。与其相似的还有早期Rumelhart和Abrahamson(1973)、Tourangeau和Sternberg(1981,1982)、Tourangeau和Rips(1991)提出的域互动假设(domain-interaction hypothe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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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tner等认为,不管是隐喻还是明喻,本质上都是类比(analogy),而类比就是“两种表征情境之间共同的关系结构得到组对的映射过程。”(Gentner& Bowdle, 2008)。在隐喻加工过程中,基体和目标首先建立结构组对(structural alignment),然后投射推理。(Gentner, 1982, 1983, 1989; Gentner& Clement, 1988; Gentner& Wolff, 1997; Gentner, Wolff& Boronat, 2001; Bowdle&Gentner, 2005; Gentner& Bowdle, 2008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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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对(alignment)是Gentner理论模型中的核心概念。简单地说,组对就是对两个情境中的元素进行关系匹配,建立一组外显的对应关系。这个过程受制于两个原则:结构一致原则(structural consistency)和系统性原则(systematicity principle),包括:(1)基体与目标中的元素之间建立的是一对一的对应并行关系(结构一致原则);(2)系统的、受制于高层制约关系(如因果关系)的匹配要优先于同等数量的独立的对应匹配(系统性原则)。这种结构映射可以用图1来标示。图1中,x和y分属于两个不同的认知域A和B,由于这两个认知域结构类似,就产生了“x是y”的比喻,即便x和y在个体属性上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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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隐喻“x是y”的结构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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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Gentner和Wolff(1997)举的例子来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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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Tree trunks are stra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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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3是一个结构映射产生的隐喻句,它的结构可以用以下形式表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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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tree trunks: CAUSE(water) TRANSPORT FROM(ground) TO(branches) THROUGH(tree tru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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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aws: CAUSE(water) TRANSPORT FROM(container) TO(mouths) THROUGH(stra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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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写的CAUSE, TRANSOPORT, FROM, TO, THROUGH都表示一种逻辑关系(当然这些逻辑关系所处的层次不一样,其中CAUSE是处于最顶层的)。树干(tree trunks)与吸管(straws)在整个关系网中占据相同的节点,所以就产生了Tree trunks are straws的隐喻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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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对应关系满足局部对应即可,单层、多层的对应关系都可以形成比喻。如下例中,例5就是单层的对应,例6是两层的对应关系,例7是多层的复杂的对应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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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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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母亲是大地,我就是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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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祖国是一座花园,北方就是园中的腊梅,小兴安岭是一朵花,森林就是花中的蕊。花香呀,沁满咱们的肺。(郭小川《祝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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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上介绍我们可以看出,结构映射论仍然是从对基体与目标的共同点开始(这一点与传统的比较论一致),而且不仅对二者之间元素本身(即特征)进行匹配,还可以按照元素与元素之间的关系进行匹配,使得两个没有任何相似属性的事物也可以因为在基体与目标的表征结构占据相同的节点而形成隐喻,也可以支撑更多的隐喻推理(Gentner& Wolff,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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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概念隐喻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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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Gentner等的结构映射论相比,Lakoff和Johnson提出的概念隐喻在强调隐喻映射的域特性(非个体的)、系统性(非零散的)、概念性(非语言的)、在认知中的基础性方面(非可有可无的)都要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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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隐喻理论认为,隐喻的产生和理解并不是对目标和基体间某些相同(或相似)特征进行比较的结果,而是与人类认识世界、经验世界的过程和方式有关。人类认识世界总是从简单到复杂、从具体到抽象、从已知推断未知,并按照一定的方式将这些知识系统有序地组织起来。由此形成的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联系经过抽象加工——有意识的或者无意识的,绝大部分(95%以上,Lakoff& Johnson,1999)是无意识的——储存在长期记忆中,构成了隐喻产生和理解的最深层源泉,规定指导着隐喻的使用。“隐喻的本质就是通过一事物来理解和经历另一事物。”(Lakoff& Johnson,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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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隐喻从根本上来说不是一种语言现象,而是一种思维模式(pattern of thought);隐喻也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本工具,是我们理解、表达抽象概念的重要手段。在日常交际中(包括语言交际和非语言交际),隐喻无所不在,而且表现出很强的系统性和方向性。Lakoff和Johnson用“概念隐喻”一词来指称这种隐藏在日常隐喻表达背后深层的、稳定的概念(或概念域)间的联系。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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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Our marriage was a rollercoaster r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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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8中隐含着“LOVE IS A JOURNEY”的概念隐喻,该概念隐喻的形成是因为目标域LOVE作为一种情感属于抽象概念的范畴,对其最初的理解和把握就需要借助更具体的源域JOURNEY的概念结构,JOURNEY将自身的概念结构投射到LOVE概念上,形成对LOVE概念的理解,也在两者之间建立了一系列的对应投射关系(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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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LOVE IS A JOURNEY的概念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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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LOVE IS A JOUNREY概念隐喻的存在,因此当遇到“our marriage was a rollercoaster ride”句子的时候,人们只需要认识到marriage属于love relationships的范畴,而rollercoaster ride属于journey的范畴,同时调用LOVE IS A JOURNEY的宏观映射就够了,因为概念隐喻“极大程度上”常驻于人的概念系统中,能够被“不断地、自动地、无意识地、不费力气地使用”(Lakoff 1993)。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概念隐喻不仅在理解熟悉的隐喻习惯表达中起关键作用,而且构成了创造新隐喻的基础,新的隐喻很多情况下并非创造新的隐喻映射,只不过是规约的概念隐喻映射的新发生、新例示而已。(Lakoff& Turner, 1989; Gibbs, 1990, 1994,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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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虽然同样采用系统映射的视角,概念隐喻理论与Gentner的结构映射理论之间仍然存在较大的差异,这主要表现在:(1)隐喻产生的来源不同。结构映射理论认为隐喻的理解和表达来源于目标和基体之间以比较为基础的组对和推理,而概念隐喻理论认为,隐喻的理解和表达来源于更深层次的概念隐喻。(2)隐喻发生的层面不同。虽然都强调映射产生理解,但在结构映射理论中,映射推理发生在当前的目标和基体之间的概念层面,而概念隐喻理论则认为映射发生在元认知层面。(3)目标域与源域之间的关系不同。在结构映射理论中,目标与基体之间很大程度上是平行、对等、比较的关系,而概念隐喻理论则认为,目标域概念结构的形成一定程度上依赖源域的概念结构(这也是为什么概念隐喻理论把隐喻作为一种重要的认知工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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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种模型的优缺点及心理现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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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tner和Wolff(1997)指出,传统隐喻理论(如比较论)虽然符合我们对隐喻的直觉理解,但从理论角度来说存在一定的不足,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1)特征选择问题。很多比喻句中,本体和喻体具有多个共同特征,为什么只有比喻义的特征从喻体转移到了本体?如“俯首甘为孺子牛”中的本体“人”和喻体“牛”,除了“勤劳、默默奉献”的共同特征之外,还包括其它很多共同特征,如都是生命体、都有头和四肢、都能发出声音等,为什么这些共同特征没能得到转移呢?(2)不对称问题。纯粹的比较构成的是一种对称关系,比如可以说“橘子像柠檬”,也可以说“柠檬像橘子”,但隐喻句颠倒过来则往往不成立,为什么?(3)新信息问题。隐喻可以传递新的信息,如“张三是只老狐狸”表达的意思是张三很狡猾,一个不认识张三的人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如果隐喻是纯粹的比较,那么陌生人会因为不认识张三而无从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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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畴涵括论、结构映射论和概念隐喻理论都可以对以上三个问题做出较好的解释。在范畴论看来,只有属于上义范畴的特征才能得到加工,其它一些共同特征则被排除在外,解决了特征选择问题;在范畴表达中,“A是一种B”本身就不能颠倒成“B是一种A”,解决了不对称问题;范畴成员继承了范畴的所有特征(如狗继承了动物的所有特征),这就解释了新信息的由来。结构映射论和概念隐喻理论则从映射的系统性和方向性对这些问题提供了解释:映射的系统性可以解释特征选择性问题,映射的方向性可以解释不对称问题;而对于新信息问题,结构映射理论可以通过候选推论的映射解决,而概念隐喻则认为,隐喻本身就是一种通过已知信息理解新信息的认知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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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种模型哪一种更接近我们在隐喻加工时的心理过程呢?事实上,三种理论都能找心理实验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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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畴涵括论。范畴涵括论认为,喻体在隐喻中有双重身份,一指喻体本义本身指称的事物,二指以本义为典型成员的抽象范畴,Blasko和Connine(1993)的词汇判断实验表明,喻体(vehicle)的本义和比喻义在隐喻加工过程中均被激活,这似乎间接印证了范畴涵括论中喻体的“双重指称”的观点;范畴涵括论还认为,本体和喻体在隐喻理解过程中起着不同的作用,喻体提供候选属性,本体为候选属性的选择提供了方向,Gernsbacher等人(2001)的属性识别实验和Glucksberg等(2001)的句子判断实验均表明,喻体的众多属性中,只有比喻义(即本体与喻体共有的属性)得到了激活,而其它与本体无关的属性则被抑制,这也似乎为本、喻体不同角色的观点提供了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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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构映射论的证据。在一系列的反应试验中,Gentner和Wolff(1997)从规约度(conventionality)和相似度(similarity)对隐喻进行了细分(2x2范式),发现四种条件下,只有规约程度高、相似度低这一种情形的隐喻加工符合范畴涵括论的预测,而其它三种情形(所有规约度低的隐喻,还有虽然规约度高但相似度也高的隐喻)都更加符合结构映射论的预测。据此,Gentner和Wolff认为,对于新异隐喻,或者规约隐喻产生的初期,采取的是以比较为主的结构映射加工模式;而随着隐喻义的逐渐规约化,预存于认知系统中的抽象范畴能加速隐喻理解,因此加工模式更多地采用范畴涵括论模式,或者范畴涵括+结构映射的双模式(规约度高相似度也高的隐喻)。因此,总体上,结构映射论似乎在隐喻加工过程中是占了主导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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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隐喻理论的证据。首先,隐喻的系统性,Gentner(2001)研究了对时间的隐喻表征,发现当人们从一个隐喻体系转换成另一个隐喻体系时,反应时间显著延长,这表明了隐喻的系统性。在具体语言表达中,深层次的概念隐喻在习语的在线加工过程(Gibbs& O’Brien, 1990; Gibbs& Nayak, 1991; Gibbs, 1992; Gibbs& Nascimento, 1996; Gibbs et al.1997),规约化的隐喻语言理解中(Kennedy& Vervaeke, 1993; Keysar et al., 2000)都得到了激活,而Langston(2002)的研究表明,当篇章中的方位隐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没有得到遵守时,会导致被试理解困难。这些都表明概念隐喻的心理现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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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隐喻加工的认知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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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理论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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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rtfeld和McGlone(2001) 指出,隐喻的加工模式并非只有一种可能,在不同的语境中,隐喻的加工模式会有不同,因此隐喻的加工模式实际构成了一个隐喻加工集组(metaphor processing set),以凸显属性为主的范畴涵括加工方式和以凸显结构的结构映射加工方式相互并不排斥,而是分别作用于不同的隐喻,或者不同语境下的隐喻。如下例中,例9是结构映射(大脑记忆吸收新信息就像海绵吸水),例11是凸显属性,例10则根据语境的不同既可以是结构映射,也可以是凸显属性:当例10在表达人生短暂时是凸显属性的范畴涵括的加工方式,而当表达的是人一生须经历出生、婴儿、儿童、成年、老年等不同阶段的演变(对应一天有黎明、清晨、中午、黄昏等)时,则采用的是结构映射的方式。语境的作用还在于,即便是同一种加工方式,语境不同也会导致凸显的属性的不同,如例11,既可以表示Matt贪吃,也可以表示Matt比较邋遢,在不同的语境中,凸显的属性也会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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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Memory is a spo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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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A life is a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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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Matt is a p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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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Bortfeld和McGlone(2001)指出,隐喻加工模式实际可以看作是一个连续统,而不是相互排斥,非此即彼,如图3所示(Bortfeld& McGlone,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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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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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wdle和Gentner也赞同隐喻加工存在不同模式的观点。通过文献梳理和一系列实验,Bowdle和Gentner(2005)提出,隐喻的加工方式与隐喻的规约性程度(conventionality)相关。新异的隐喻加工方式为以比较为基础的结构映射,而随着隐喻规约化程度的加深,则逐渐过渡到范畴涵括的方式。比如第一次遇到An obsession is a tumor(迷恋是肿瘤)的时候,基体(tumor)和目标(obsession)指的都是来自两个不同语义域的具体概念,隐喻的加工方式是校准、比较后的结构映射;但随着更多的隐喻的使用,如Doubt is a tumor(怀疑是肿瘤),A grudge is a tumor(怨恨是肿瘤)等,这些类似映射使得基体概念结构中的抽象关系图式一再被激活,从而使得基体获得了Glucksberg和Keysar(1990)所说的双重指称,成为了一个多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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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wdle和Gentner(2005)把隐喻的这种演变称之为“the career of metaphor”(隐喻生涯理论),认为隐喻基体与目标之间本义的配对校准会导致推理的产生,并最终导致共域中的关系图式(domain general relational schemas)词汇化为基体的新语义,从而能够充当隐喻范畴。因此,规约化的隐喻在不同的语境中存在两种加工方式的可能,一是比较映射,二是范畴化。前者属于横向校准(horizontal alignment),即两个抽象程度类似的概念表征间的映射,后者属于纵向校准(vertical alignment),即抽象程度不同的概念表征之间的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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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wdle和Gentner(2005)的隐喻生涯理论也还进一步分析了Lakoff和Johnson提出的概念隐喻。他们认为,多个相关隐喻一起能够构成更大范围的域(基体与目标所在的域)的映射,当这种拓展的域映射常驻于长期记忆中,并在目标域的概念推理中被自动调用时,实际上就构成了概念隐喻。如前文我们提到的LOVE IS A JOURNEY,不仅仅在理解如“Look how far we’ve come”、“We’re at a crossroads”、“We’re spinning our wheels”等日常表达中起作用,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为理解LOVE、构建LOVE的心理表征提供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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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我们倾向于认为,三种模型并不是非此即彼、不可调和的关系,恰恰相反,它们互为补充。大脑中的全部内容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大的心理构建体,这个构建体中存在两种性质不同的内容:事物(entity)和事物之间的联系(relations)。从模型的角度来说,事物可以看作是网络中的节点,而关系则是事物间的连线。若干相互联系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则构成相对稳定的认知域,我们的大脑中存在着数量不等的大大小小的这样的认知域。当来自两个不同认知域的事物之间由于具有某些共同的特征而得以进行比较时,形成的比喻用范畴涵括论解释比较恰当,而当比较的是不同域内事物之间关系的相似性时,形成的比喻则适用于结构映射论。当两个认知域间的这种关系比较由于长期使用而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规约化的映射关系时,这种结构隐喻就形成了更底层的概念隐喻,影响和指导着新(往往是抽象的)概念的形成和语言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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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来自汉语的例句及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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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说明,我们摘取了一些汉语文学作品中的隐喻句来进行详细阐述(本部分的例句全部来自郑颐寿、祝敏青(2000)的《比喻趣话》一书,特此致谢)。在所选例句中,我们首先按照隐喻的规约程度进行了一个大致的排序,例12中,“没嘴的葫芦撞不响的钟”是现代汉语中类似习语的表达(比喻不善言辞的人),规约程度很高;例13、14、15中,“强心剂、免疫力、寒暑表、恶犬”比喻义也使用较为频繁,因此规约程度也比较高;例16、17、18把“太阳”比喻成“哲人”、把“人”比喻成“爬虫”和“黑痣”、例19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喻为“月亮与星星、树与藤、水与浮萍”等均属于特殊语境下的比喻,均带有非常强烈的诗意色彩的隐喻,规约程度就比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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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唐二古怪呆头呆脑,是个没嘴的葫芦撞不响的钟。(刘绍棠《蛾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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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他是在给徐晴打强心剂。……与其说是强心剂,莫如说是某种抗生素或卡介苗,他分明感觉到,徐晴身上的天然免疫力正在消失,以至于有被侵害的危机。(张笑天《公开的内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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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制服两条咬人的恶犬,最好的办法是请它们彼此相争,骄傲便是调拨它们搏斗的一根肉骨头。(莎士比亚《特洛埃勒与克蕾雪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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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钱钟书《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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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你把快乐带给人间,即使最不幸的看见你,也在心里感受你的安慰。(艾青《给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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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了,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钱钟书《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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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我,/凝固成一个黑点,/像颗痣,/落在历史的脸颊上。(江河《我听到一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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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你是天上的月,/我是那月边的寒星。/你是那山上的树,/我是那树上的枯藤,/你是池中的水,/我是那水上的浮萍。(田汉《夜半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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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例12中的隐喻,其加工方式更多地可能是采取范畴涵括模式(其上义范畴是“不开口、不出声的事物”),认知底层包含了从无生命的事物域向有生命的人类域的映射,即ANIMATE HUMAN BEINGS ARE INANIMATE OBJECTS的高层次本体概念隐喻(概念隐喻理论);对于例13、14、15,其加工方式不仅包括范畴涵括模式,还包括结构映射,而且深层次的概念隐喻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能被激活。例13中,强心剂(类似的还有强心针)指提供有力支持的事物,涉及该词的隐喻义(范畴涵括模式),而抗生素、卡介苗本身并不常用于隐喻,但通过与强心剂的结构映射,在这里也产生了类比下的隐喻义,其深层次的概念隐喻则即包括本体映射(强心剂-精神上的鼓励与支持),也包括结构映射(强心剂、抗生素、卡介苗之间的关系与“他”的行为产生的心理效果),我们还可以据此概括出MENTAL CONSTRUCT IS PHYSICAL BODY,MENTAL SUPPORT IS PHYSICAL SUPPORT的概念隐喻。例14中的恶犬、两条恶犬与骨头的关系,例15中的寒暑表、寒暑表与温度升降变化的关系和他脸色好坏与女学生之间距离的对应关系,均表明范畴涵括和结构映射同时存在,而且还受到深层的概念隐喻(HUMANG BEINGS ARE ANIMALS, HAPPY IS UP, SAD IS DOWN等)的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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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较而言,例16把太阳比喻成哲人、例17把人比喻成爬虫、例18把自己比喻成一颗痣、例19把对方比喻成天上的月亮、自己比喻成月边的寒星都更多地涉及到结构对比:太阳给人予温暖一如哲人能给不幸的人以安慰,喝了酒人活络起来如爬虫从春季进入了夏季,“你”和“我”之间的主从关系如月亮与星星、树与藤、水与浮萍的关系,历史中的人只不过如脸上的痣……这类隐喻的特点在于,只有将它们置于结构关系中才能很好地理解隐喻的意思,否则隐喻则无从说起。在概念隐喻层面,例16、18属于较为抽象的一般层隐喻(generic-level metaphor),即GNERIC IS SPECIFIC,指的是具体知识结构(specific knowledge structure)和一般层结构(如致使、因果等结构关系)之间的隐喻,例17属于规约化隐喻的拓展(HUMAN BEINGS ARE ANIMALS的拓展),例19则属于意象隐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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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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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介绍了隐喻加工的三种理论模型,比较了它们的优缺点,参照其它研究者的成果,概括了它们之间可能的互补关系。“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人类的认知结构和认知方式决定了隐喻的多样性和隐喻加工方式的多样性。对于同一个事物的所有认识,人们可以从不同视角、突显不同的部分形成不同的释解(construal),并且能够为每一种释解在已有的知识结构中找到类似事物或结构(试想一下,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为每一个事物都做出比喻的描述),这些构成了隐喻形成的现实基础,也可以看成是隐喻的横向发展。当分属不同认知域的两个事物或两个认知域的结构由于长期的联系(可以是更为基础的感知层面的联系,也可以是较高层面的、如相关隐喻在语言中反复使用而建立起来的联系)而形成稳固的规约化关系时,这些隐喻就变成了概念隐喻,这是隐喻的纵向演化。范畴涵括论、结构映射论、概念隐喻理论就是在这些不同的层面上对隐喻加工机制的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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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对于隐喻(如A is B结构)中两个主体的名称,各理论模型中的表述不尽一致,本文遵从认知科学目前较为通行的说法,将A称为目标(target),B称为基体(base),以方便表述。其他类似表达还有本体(topic或tenor)和喻体(vehicle)、目标域(target domain)和源域(source domain)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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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本文前三个部分的例句主要来自参考文献或自编,恕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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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Gentner和Wolff(1997)对此做了详细的形式语义学分析(见Gentner& Wolff(1997)的Fig.1),我们在此做了修改与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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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Lakoff和Turner(1989)在More Than Cool Reason: A Field Guide to Poetic Metaphor中详细讨论了产生新奇隐喻的三种基本机制:规约化隐喻的拓展、一般层隐喻和意象隐喻。简略介绍也可参照Lakoff(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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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隐喻加工机制的探索产生了三种影响较大的理论模型:范畴涵括论、结构映射论和概念隐喻理论。本文首先简要介绍这三种模型,然后结合汉语文学作品中的隐喻句分析三者的解释力。研究表明,大脑中不仅存在对事物本身属性的认识,还包括事物间相互关系的认识,同时大脑还具备对事物进行深层次抽象概括的能力。范畴涵括论适合于解释有关事物本身属性的比喻,结构映射论则适合于解释事物关系的隐喻,而概念隐喻则是在更深认知层面对隐喻现象的描述。此外,随着隐喻规约化程度的加深,其加工方式也会更多地从结构映射转化为范畴涵括的方式。三者是互补而不是矛盾的关系。
Abstract
Since the 1980s, explorations into the mechanism of metaphor processing result in the proposition of three distinct theoretical models: Class Inclusion Theory, Structure Mapping Theory, and 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 This paper begins with a brief introduction to these three models and then analyzes their interpretative power with reference to examples from Chinese literary works. It is assumed that our brain not only stores the knowledge of attributes and relations regarding matters, but is also capable of schematization these stuff at a deeper cognitive level. Class Inclusion Theory can explain metaphors on matters’ attributes, while Structure Mapping Theory metaphors on matters’ relations. Conceptual Metaphor, in contrast, deals with metaphors at the deeper schematization level. The three models are not contradictory to each other, but rather complementary to each other.